买了昨晚21:40分的《地球最后的夜晚》,虽然最后没有一吻跨年,但2018年最后这个夜晚过的非常难忘。
看毕赣这样的新导演,有机会花六千万人民币拍一部作者化风格强烈的艺术电影,这么奢侈的一个事情,下一次赶上还不知道是猴年马月。
这部电影就像一个奢侈品,看完了,就像自己拥有它了一样。上次有这样的满足感,是看完丹尼斯·维伦纽瓦导演的《银翼杀手2049》。
我非常喜欢《银翼杀手2049》,同样也很喜欢《地球最后的夜晚》,觉得这部电影太短了,就像片中黄觉觉得梦境中的那个夜晚太短暂一样,美得像烟火一样易逝。
从导演创作的角度讲,《地球》和《路边野餐》确实很像,就像是导演把前作的优点再次原样复制了一遍,只是这一次做了工业化含金量上的全面升级。
让人误以为毕赣在这部电影中并没有给出新东西,还是在他的创作舒适区内活动,就算真的是这样,也不代表《地球》就不好。
如果说《路边野餐》是纯粹的毕赣,他有百分之百的创作自由,剪辑权在他手里,他可以决定成片的一切细节。如果你喜欢这点的话,可能会觉得《地球》的剪辑太类型化,剪辑害怕普通观众看不懂,在剪辑上已经给足了信息量。
《地球》也正是因为这种过于照顾观众的类型化剪辑技巧,让他不能像《路边野餐》一样生猛。我能理解《地球》为什么会像现在这么剪,但片子已经剪成现在这样了,还是有那么多普通观众看不懂,而且在资深影迷的眼里,也造成了它整体上不如前作的感觉。
对于这种投资规模的电影来说,剪成现在的样子,也没什么意外,反正这部电影还有很多其他的优点,有太多值得夸的地方。
在普通观众,资深影迷(或者说影评人),还有电影人眼里,看一部电影的时候,关注点和欣赏的地方是不一样的。别说普通观众了,影评人和电影人都不一样。
比如说我,我不在乎故事,故事讲的再好都没用,我更在乎它的视听语言技巧,这关乎到它是不是电影,并不是所有剪辑到90分钟的视频都叫电影,你可以想想郭敬明导演拍的那些貌似是电影的视频。
再就是导演的电影意识和创作意识,如何去调动一切视听技巧来完全他的表达,而不是讲他的故事。故事不重要,故事只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同一个故事到了一千个导演手里,会是一千部不一样的电影。
就算是同一个故事,有的电影会好,有的电影会烂,这就要看导演如何展开故事,他感兴趣的点是什么,他选择什么样的角度来讲,是找到一个非常独特的叙事切入点,是反类型反价值观,是营造氛围,是捕捉情绪还原感觉,还是重塑叙事节奏,还是别的更高的个人追求。
老老实实讲故事,那是商业类型片和美剧会干的事情,我并不是说讲故事不好,但对电影这种艺术形式来说,它不应该只是局限在讲故事。《绝命毒师》的故事讲的很好很绝,但我绝对不会重刷。
比如说,我不常看那种叙事机器型的美剧,明知道这年头的好故事都在美剧,美剧拍的越来越像电影,为什么只是“像电影”呢,美剧的技术上已经完全是电影的规模,但在导演的表达上,没有几部美剧可以说大卫·林奇的《双峰》,就是这个意思。
《双峰》是18集美剧,你可以说它是美剧的形式,但在我眼里,它本质上其实是一个18小时的电影。
对于讲故事的类型技巧,创作者不应该完全的瞧不上,你只有先证明自己熟练的掌握了它,才可以忘掉它,去选择别的方式,创作更多的可能性。
电影才不是茶余饭后供人放松打发时间的东西,如果电影只是这么简单,广电总局的审查何必那么严格?
那些看不懂《地球》的观众,其实也并不是他们的错,可能只是他们对于电影的理解还停留在电影要好好讲故事的阶段。谁让国内电影院里平时放映的都是好莱坞类型片套路的电影呢,大家是没有多少机会选择《地球》这类艺术电影。
更重要的一点是,也并不是所有的艺术电影都是《地球》,很多文艺片也不够电影化,不够高级。所以,我们更应该珍惜有《地球》这样的东西走入大众视野。
阿方索·卡隆的《罗马》是影评人和电影人眼中公认的好电影吧?如果《罗马》在国内电影院里上映的话,普通观众的反应估计和看完《地球》没什么区别,大家也会睡成一片,觉得沉闷,不讲故事,看不懂,也会想骂街。听说《罗马》已经被国内的片方买了版权,据说2019年2月份会在国内上映,大家可以坐等。
当年看完《路边野餐》的时候,大家觉得毕赣是阿彼察邦式的东南亚神秘风,加上老塔的诗意和侯孝贤的风格。
到了这部《地球》,你会发现,几乎看不到侯孝贤了,也不那么阿彼察邦了,只剩下了满眼的塔可夫斯基,还有那么一点王家卫,而那种阴雨连绵湿漉漉的风格已经是毕赣个人的风格了,那是毕赣的凯里宇宙,包括对白的语言风格,只是这一次没用多少他标志性的诗。
但我还是很喜欢毕赣处理这个故事的方式,《地球》的叙事是碎片式的,理工科的感觉,充斥着各种符号,而且前半部分里符号关联的情节都无法串联起来,没有一个清晰的故事脉络。
在电影的前半部分,导演用侦探电影的方式在铺展这些叙事相关的符号,就像片中那本只有一半的绿皮书。
到了电影的后半部分,电影进入那个3D长镜头梦境之后,导演把前半部分的各种符号重新编排了一遍,用黄觉的梦境把前面碎片式的情节串联了起来。
这个故事最耐看,最让我兴奋的点就是,你需要记住这些符号,把前后互文的两部分中符号相关的情节放在一起重新编排,信息量会在叠加中变得完整,才可以把这些碎片拼成完整的故事,就像在大脑内玩拼图,理解黄觉饰演的这个男人。
在2D部分的现实生活中,也就是电影的前半部分里,他小时候被亲生母亲抛弃了一次;12年前又被一个叫万绮雯的神秘前女友抛弃了一次,这个可怜的男人被生命中最爱的两个女人分别抛弃。
他始终找不到一个理由,让自己从这两次的心结中走出来,所以他要寻找失踪的女人们。
前半部分中出现了很多符号,12年前,万绮雯跟罗紘武说她怀孕了,他说,他以后可以教孩子打乒乓球,她却说,她已经把孩子打掉了。
罗紘武去监狱里找到一个女囚犯,女人说她当年和万绮雯去两个人家里偷东西,有金子,有钱,但房子的主人回来了,她俩逃跑了,而万绮雯只拿走了一本绿皮书,书里讲了一个特别美的故事,她们都很喜欢。她们相信,只要念起绿皮书扉页上的咒语,房子就会旋转起来。
罗紘武去找张艾嘉的角色,张姐说,她只知道万绮雯跟好多个男人有关系,她在染头发,让罗紘武猜是什么颜色。罗紘武说,换成他妈妈的话,会染成红色。
罗紘武看到张艾嘉冲了一杯蜂蜜水,给她讲,小时候她妈妈会去隔壁养蜜蜂的叔叔家给他偷蜂蜜吃。她母亲说,只要拿一个冒烟的火把,蜜蜂就不会蛰她。
他妈说,人在伤心的时候吃苹果,会连果核一起吃掉,所以他以为他妈爱吃苹果。
电影前半段诸如此类碎片式的细节很多,蜜蜂,火把,胎儿,苹果,乒乓球等等都是让观众完成叙事拼图的符号。还包括火灾中烧掉脸的女人照片、野柚子、白猫、老鹰、黑桃A的扑克牌、港台歌星的名字等等,都是串联叙事拼图的符号。
电影后半段,大家跟着黄觉戴上3D眼镜之后,在这个叫罗紘武的男人的梦境中,上面那些符号又出现了。
12岁的男孩要跟他打乒乓,这个孩子就是万绮雯当年打掉的那个孩子。
举着火把的疯女人,烧了一间房子,那是一对爱人的房子,那个房子就是前半段漏雨的破房子。疯女人是红头发,就是罗紘武的母亲在梦中投射出的化身。
这个女人求一个男人带她走,这个男人就是隔壁养蜜蜂的男人,这就是为什么她母亲小时候可以偷蜂蜜给他吃的原因。
当罗紘武问她当年为什么离开,有没有想过她生命中最在乎的人。红发女人说,她在乎的人年龄还小,过不了几年就会把她忘了。
罗紘武给了她一个苹果,他以为女人喜欢苹果,结果他认为的事实是错的。
当罗紘武在这个红发女人嘴里,找到了一个他生母其实心里有他的理由之后,他解开了生母失踪的心结,理解了生母为什么要离开。这个女人要离开的理由,某种程度上跟万绮雯这个前女友为什么要离开凯里这样的地方是一样的,就像《路边野餐》中郭月为什么想离开凯里一样。
在解开心结之后,罗紘武啃着苹果走在街头,那是他最伤心的时候。
他之后又找打了前女友在梦中的化身凯珍,她带她来到了那个被烧毁的房子,罗紘武一生噩梦开始的地方。
他要吻她,她说如果月亮足够亮就可以。但梦中那晚是冬至,一年中夜晚最长的一天,那天月亮不够亮。女人说,房子如果能像传说中那样转起来的话,也可以吻她。
这时候,绿皮书扉页上的咒语突然发挥了超现实的威力。
罗紘武和凯珍最后的这一吻,这个男人的第二个心结也打开了,圆了一个现实生活中的遗憾。
这样的梦境虽然浪漫,但毕竟只是一个梦,但愿现实生活中那部分的罗紘武也能被梦境治愈,否则梦中的浪漫只会让现实变得更加残酷。叙事在前后两部分的互文之后,信息量一叠加,让这个男人的命运变得又多了一层不确定性。这时候,故事线完整了,罗紘武这个人物立体了,人物成长也完成了。
但在这个故事里,导演还拍了很多更含蓄的符号,比如墙上停摆的钟表,表不是的代表永恒吗?为什么要停止?玻璃箱里的眼镜蛇,首尾连成了一个闭合的圈,窗外又见倒退的火车,只是这一次时间没有倒流,反而是主角困死在了一个封闭的时间里,被两个女人轮番伤害,像是某种时间的闭环。火车经过,装着水的玻璃杯在桌面上震动,震动不停,梦境就不会醒?这类的符号,就属于叙事拼图之外,更高级的隐喻符号了。
就像那本只有一半的绿皮书,代表现实的前半部分是沉重的,是2D的,是灰暗的。
到了绿皮书不存在的那一半,代表梦境的那部分,电影中段变成了3D,更立体,更轻盈。
依靠梦境在潜意识里治愈一个人,是一个浪漫至死的概念,有点诺兰的《盗梦空间》的意思。
这里的3D概念,不是《地心引力》里那种3D,它是还原梦境中那种轻盈的感觉,一个人可以摆脱重力和现实逻辑,视角可以在连续的梦境时间中无所不能,这是电影一开始说的第一段台词。
毕赣在这里用3D技术还原梦境的感觉,就跟阿方索·卡隆在《罗马》中用黑白画面和长镜头摄影还原儿时记忆中的感觉是一个概念。
《地球》的故事是什么?如果你一定要总结点具体的事情的话,那就是一个被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伤害过的男人,最后在梦境中靠着潜意识自我治愈了。
当我走出电影院之后,我的脑子里不是塔可夫斯基,也不是王家卫,奇怪的是,我反而觉得毕赣处理这个故事的方式是师承希区柯克的《迷魂记》,并不是片中用电影里的枪声致敬一下希区柯克那么简单。
在《地球》中,几个女人感觉其实都是同一个女人,罗紘武生命中的每一个女人都不是省油的灯。
看《地球》这种需要观众在脑中二次重组才能完成叙事拼图的电影,其实骨子里是一个诺兰式的电影,非常理工科的处理故事的方式。不算高智商,但需要智商。
谁说毕赣这次没有突破来着?一个优秀的电影人不可能在一部新片中一味的自我重复,没有新的追求和尝试,像《地球》这样的电影需要的是时间和耐心的观众慢慢去解读去发现。
我力挺《地球最后的夜晚》这种电影,电影这么拍很艺术,很好,没有任何问题!送毕赣一个字,硬!
最后祝大家新年快乐!
收藏来源:豆瓣 亵渎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