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春江水暖》从1050部电影里脱颖而出,成为戛纳“影评人周”创立57年来,首部当选闭幕电影的华语片,并与所有入围的处女作一起角逐“金摄影机”大奖。
有影评人评价,说它是“2019年最好的导演处女作”。
此后没过多久,它又在第十三届FIRST青年电影展接连斩获两项大奖——最佳剧情长片和最佳导演。
一时间,赚足眼球的它,吊起了很多影迷的胃口。
如今,暌违一年多之后,它终于得以与广大观众见面。
只不过,见面的方式有点“寒碜”——
它,成了一部“网大”。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春江水暖》都是一部值得在院线中细品的电影。
该片从市井入手,将生活的琐碎融入到了中国的古典山水当中,借鉴山水画的“散点透视”法,将杭州富阳市一家三代数十口人的故事和盘托出。
其英文片名“Dwelling in the Fuchun Mountains”(《富春山居图》),应和的刚好是元代黄公望创作的那幅《富春山居图》。
如此命名,一方面,是因为片中主人公都随着四季流转在富春江畔生长老去;另一方面,是因为影片在技法上以《富春山居图》作为蓝本进行了更深入的探索。
山水画里,有一种名叫“游观”的笔法。
这种笔法,常常会让几组人物、不同景别、不同故事同时出现,而观众只需跟随目光,去观看我们想看的东西。
而《春江水暖》,就吸取“游观”的概念,以长卷绘画的形式,设计了很多并列出现的叙事时空,让镜头跟随人物,去慢慢横移,讲述发生在不同人物身上的不同故事,活脱脱就是一幅延伸打开的山水画卷!
除了用“游观”取代平行蒙太奇之外,这种人文气象,还延伸到了影片所使用的的拍摄手法当中,让各种长镜头、空镜头、中远景层出不穷,时刻穿插其间。
其中,有几个长镜头,运用的颇为巧妙。
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一个长达12分钟的长镜头。
当时,大孙女顾喜与男友小江一个在岸上行走、一个在水中泅水,镜头跟着他们一路延伸,江岸上的阁楼、景观,随之不断地入画出画,给人以一种缓缓展开画卷的阅读既视感。
这种长镜头,是非常典型的东方式长镜头。它于不经意间,打造出了一种“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诗画意境。
此外,还有一场顾母走失后,大儿子夫妇在江边祈求母亲早日归来的放生戏,也被导演运用长镜头拍摄的柔肠百转。
放生之后,镜头摇摇晃晃地沿江边蜿蜒而上,然后越去越远,慢慢飘向未知,飘向茫茫的江水,以一种空灵的美感,逃离了悲怆的生活,看起来极具诗意。
《春江水暖》描述了富春江畔一个寻常中国大家庭所经历的生活日常与人情冷暖——
年迈的母亲在寿宴上昏迷失智,此后四个儿子一面轮流照顾母亲,一面应对小家庭中的重重考验。
年轻的孙辈,同样也面临着艰难的人生选择:回归家乡还是外出闯荡,听从父母还是遵循内心,如何在工作与生活中取得平衡……
架构宏阔的它,有着史诗般的叙事格局。
拍家族史诗,很多导演都喜欢“由面到点”地去总领全篇。
比如,杨德昌的《一一》和科波拉的《教父》,一开场就都由一场著名的婚礼引入。先描摹群像,再描摹个体。
而《春江水暖》,同样也是如此。只不过,它拍的不是婚礼,而是寿辰——顾家四兄弟给老母亲贺寿。
寿宴上交错着各种人情世故,像一面光亮的镜子,演绎出当代中国的家庭常态。
亲情与血脉相互交织,利益与算计此起彼伏,一如片中角色所说:亲人就是我为了你活,你为了我活,真是吃力。
除了心思纯良、至今独身的老四之外,其他三兄弟,都忧心忡忡地打着自己的小算盘:老大希望女儿能攀附上汪主任的儿子,老二为给儿子买房而发愁,老三企图用老太太的彩礼钱还赌债。
一幅人间众生相,就此拉开帷幕……
片中,除了少数几个角色由专业演员饰演之外,其他大多数主角,均来自导演顾晓刚的亲戚后援团。
顾家的大哥、大嫂,是导演现实中的大姨和大姨夫。顾家的老三、老四,是导演的二叔和小叔。片中老三的儿子康康患有唐氏综合征,而饰演康康的这名演员,正是老三现实中的孩子。
透过这部电影,我们不但能够听到地道的富阳方言,而且还能看到各式各样的当地民俗:放生祈福、新人结婚拜樟树、拜江水、占卜……
素人演员和方言、民俗的使用,让这部电影流露出了一种纪录片般的淳朴感,无限地逼近于真实。
看上去,宛如是一部当地风情画或民俗人物志。
除了触及现实之外,这部电影还流露出了别样的诗意。
这种诗意,主要表现在老太太顾母身上。
片中的顾母,由老演员杜红军饰演。
无论形体、表情还是眼神,她都捕捉的颇为细腻。
失智之后,顾母先是寄居在大儿子家中,由大儿媳照顾。这时候的她,记不起很多人,更不信任大儿媳。所以,每次从儿媳手中拿到药,她都会遮遮掩掩地把药藏起来,害怕自己被人毒死。
记忆减退之后,顾母不但举止奇怪,而且人也变得非常固执。
可即便如此,她心底依然保留了一份爱意,她告诉孙女顾喜:“人一辈子,要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不然,要后悔一辈子啊!”
话里话外,有天真可爱,更有浪漫诗意,很有几分《东京物语》的味道。
像这样动情的段落,在片中还出现了很多。
老大媳妇虽然嘴上埋怨顾母在家中长住、偏心小儿子,但照顾起顾母来,却比谁都尽心尽力。
老二两口子一辈子靠打渔为生,生活十分粗陋,可沉默寡言的老二却会在妻子生日时,贴心地送上一条围巾。
老大对老三一直心存不满,可是看到兄弟欠债遇险,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车借给对方躲债。
这种极具转折的“反差萌”,无不流露出了人性与生活的复杂况味。
影片以顾母中风失智为开端,引出了四个儿子既相互独立又互相牵连的人生脉络。
明面上,是血浓于水的亲情主线,背地里,是三代人相互勾连的爱情暗线。无论是叙述的宽度,还是广度,均十分丰富。
通过片中角色,我们可以看到中国人骨子里的坚韧,沉默下的柔情,苦涩中的浪漫,艰难中的隐忍……
这些情感,即便历经岁月洗礼,依然亘古不变。一如富春江水,总是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地绵延过四季。
和《四个春天》一样,《春江水暖》也流露出了家庭影像般的质感。
只不过,与《四个春天》的主观视角不同,顾晓刚用旁观者的视角掩盖了他参与其中的事实。
因为在讲述家庭的同时,他还有着更庞大的创作野心。
顾晓刚
原计划,他要用十年的时间,打造出一个“三部曲”,以此来记录富阳乃至杭州这座城市的发展和变迁。
第一卷,时间设定在举办亚运会(2022年)前夕;第二卷,时间设定在亚运会期间;第三卷,时间设定在亚运会之后。
顾晓刚说,他希望三卷最终展现出现的效果能够像《清明上河图》,美学价值、文献和历史价值兼具,市井与优雅并存。
然而,目前《春江水暖》从院线电影沦为“网大”,势必要给接下来的续集筹备带来不小的影响。后续两部是否会胎死腹中,暂时还难以预料。
虽然这部电影,足以让顾晓刚一鸣惊人。
但作为一部处女作来说,这部电影也表现出了这样或那样的不足。
比如,片中的职业演员,主要以普通话为主,而素人演员,则以富阳话为主。两者相互碰撞,就使得片中的职业演员,从台词到表演都表现的非常突兀。
而且,从剧作的角度来说,该片对人物的心理脉络和行为动机,也都处理的不够清楚。
像顾母为什么偏爱老四,她为什么对老大媳妇极度偏执、对大孙女极度依赖,为什么只有老大随母姓之类的,影片通通没有交代。
此外,该片最令人诟病的,还在于导演不够明晰的个人风格。
透过这部电影,我们可以看到很多导演的影子:开篇的寿宴,让人联想到杨德昌的《一一》;寿宴上突然停电,让人联想到侯孝贤的《悲情城市》;拆迁段落,让人联想到贾樟柯的《三峡好人》……只唯独,看不到顾晓刚本人的风格。
尽管“散点透视”的技法让人耳目一新,富阳的风土人情也很真实贴地,但如果找不到与之相符的风格化处理,便难免有形式大于内容、照猫画虎之嫌。
全片从拍摄技法,到故事情节,再到主题思想,都在很明显地在为审美而服务。
这种创作方式,是否能够长久,是否能够自成一派,我们目前,尚且还很难下定论。
接下来,顾晓刚是自成一派,创作“富阳三部曲”,还是另辟蹊径,探索别样的人文风格?
一切的一切,我们恐怕只能交给时间,去予以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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