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佩妥剑,转眼便江湖。
愿历尽千帆,归来仍少年。
——冯唐
“归来仍是少年”这两年很火,至于出处,很多说法,有的说出自冯唐的诗,后来化为“愿你阅尽千帆,归来仍是少年”,也有说整句话是“愿你半生出走,归来仍是少年”,但无论哪一种说法,内里真挚的情愫确实打动了无数人。现在的学习、工作和生活的节奏实在太快,我们感觉自己被裹挟在人潮之中,什么都身不由己,连感慨的时间都越来越难找到,童年的幻想、少时的梦想逐渐模糊,曾经镜子中的那个意气风发、乐天阳光的少年,是否还在……
当《风语咒》片尾处,男主人公郎明坦然回身走向生于斯、长于斯的孝阳岗,被媒体称为“今年夏天最受期待的国产动漫”的《风语咒》,完成了一部电影在故事和主题两个层面的意义升华,完成了一次关于“归来仍是此间少年”的笑中带泪的细腻叙事。《风语咒》是比较典型的国风动漫,其故事源自中国上古神话,电影的开篇就介绍上古四大凶兽为祸人间,而人间守护者——侠岚利用金木水火土五行之力与之抗衡。原本掌握“零力”的上古凶兽势头强劲,但侠岚一方又悟到五行之外的另一种力——风,并以“风语咒”最终取胜,封印了凶兽,保卫了人间的和平,侠岚也代代相传永远守护人间。
很多影片都将“风”作为一个特殊的意象,比如《浓情巧克力》中反复出现的“风”象征着自由的精神,而在《风语咒》中,“风”显然有着多重的叙事功能。除了传说中能够战胜凶兽的“风语咒”,“风”更引出了影片的主人公郎明,一位天生失明的十八岁少年。因为眼睛看不见,郎明的听觉特别强大,各种不同的风声让他回想起儿时的往事,各种不同的声音让他就像健全人一样生活。而郎明这个人物形象本身是很有些反传统的,这位目盲的少年并没有什么仙侠影片中英雄出少年的风范,相反,他很有些周星驰电影中无厘头小人物的感觉。
郎明在小镇上以侠岚传人自居,并以侠岚作为小买卖的噱头,蒙骗小孩子买他的侠岚印章和侠岚书籍,当然也没少蒙骗乡里乡亲,很有些吊儿郎当的街头小混混的感觉。毫无疑问,这是《风语咒》有意的一种设定,也是当下的我们熟悉的镜中自己——我们不是英雄,只是有着各种小毛病的普通人。这种设定也直接延伸至整部影片的感情线当中,应该说《风语咒》是按照故事和感情双线并进的模式推动着情节,但感情线显然没有被放置在故事线的从属地位,反而有些以感情推动情节的味道。这其中,郎明与相依为命的母亲——梅姐的亲情关系显得很有当代的中国味,郎明五岁时父亲便不知所踪,梅姐一个人将郎明抚养成人,但这种原本满是艰难的经历,却被解构为了一种充满现代感的母子情深。
梅姐的出场让人不由联想到《红楼梦》中的凤姐,犀利泼辣,充满“女汉子”范儿。当时,郎明被街头的“三炮帮”围住,郎明仿佛报警一般大喊一声“梅姐”,结果原本我们期待的含辛茹苦的单亲妈妈却从赌场一路杀到,掌掴“三炮帮”,立威街巷里。是的,梅姐是一位很有些“问题妈妈”人设的人物,她充分激发儿子听觉的潜能,很小就带着他在大小赌场游走,逢赌必赢,最终总被当成老千驱逐,甚至连分钱的时候都要和儿子耍心眼拿大头。这对母子生生将原本艰难的生活活成了段子,儿子没大没小一口一个“梅姐”地叫着,老妈则像哥们儿一样处处和儿子作对。
然而,正是在这样欢喜冤家的表象之下,却掩盖着一种完全中国式的深情。梅姐总是在分钱时候占儿子便宜,尽量多拿点,却在儿子不知道的时候将所有钱都拿到了药房,一心要治好儿子的眼睛,那一次,药房老先生说已经是梅姐第二千三百三十三次去药房花钱给儿子治眼睛了(恰好是2333,这样的小彩蛋影片中很多)。以至于到后来,电影中的大反派假叶让仆人(后来郎明的女朋友”小妖孽”)去人间寻找心愿比一般人强烈许多的人,许他们以满足心愿的条件,令其自愿化为上古四大神兽之一的饕餮的食物——罗刹。于是,那个整天嬉皮笑脸的梅姐,那个总是爱占小便宜的梅姐,那个喜欢和儿子斗来斗去的梅姐,毅然选择化身罗刹,宁愿变成饕餮的口中食,也要让儿子重见光明。
在当下的中国社会,随着八零后都已经开始奔四,母子之间的关系其实已经和梅姐郎明很像了,很多都是平时没大没小、斗智斗勇,但在貌似毫不在意和无所谓的表情下,却是浓得化不开的款款深情。郎明对梅姐的感情又何尝不是如此,那个郎明无意间碰到女孩儿”小妖孽”的晚上,他误打误撞吞下了封印着饕餮元神的小陀螺。第二天郎明竟然重见了光明,当他回到小镇却发现一片狼藉,跑到自己的小院,梅姐却已经不在,他在废墟里用力翻扒,从灵魂深处喊出了一声“妈”,为了找到母亲,郎明甘愿和”小妖孽”一起走向未知。
当饕餮现世,假叶为其准备好的成千上万的罗刹毫无意识地像潮水一样涌向饕餮洞穴,整部影片最煽情的桥段来临了。郎明不顾生死地追向罗刹潮,希望那些早已神志不清的罗刹们能够听到自己的喊声。他大声叫着“妈”,哭着大喊“妈”。就在这时,奇迹发生了,在潮水一般的罗刹群里有一只罗刹停了下来。那一声“妈”让她猛然转身,向相反的方向,向儿子的方向奔去。没错,那就是梅姐化身的罗刹,十八年的朝昔相处,十八年的血脉深情让她抗拒了神兽的法印,拼命往回跑,她被无数罗刹撞倒、撞伤,就像一艘逆流而上的小舟……
值得注意的是,《风语咒》这种对感情的处理方式同样存在于爱情和友情之中。在我们的文化中,爱情和友情其实最终是向亲情演进的,“自我”不是不存在,而是我们更愿意为了对方牺牲一切。郎明和代表着邪恶势力的假叶的仆人——女孩儿”小妖孽”的爱情就很有这方面的代表性。”小妖孽”为了祛除身体里痛苦的“零力”,找回自己失去的记忆,努力为假叶卖命,去寻找封印饕餮元神的小陀螺。原本为了完成任务而冷酷无情的她,在与无厘头郎明的朝夕相处中被慢慢感化,特别是两人在“那个村”度过的那段时光,让”小妖孽”完全和郎明走到了一起……当郎明一手拿着她千辛万苦也要得到的陀螺,一手拿着悄悄为她从集市上买到的手铃,”小妖孽”毫不犹豫选择了手铃。那一刻,没有什么山盟海誓和你侬我侬,但那一刻,我们都明白了这个女孩儿的心意。及至最后,”小妖孽”被体内的“零力”驱使,神志不清,假叶命令她用匕首杀掉郎明,在最后的一瞬间,”小妖孽”选择了将匕首刺向自己……
风起处,那是我们难忘的中国情。
当然,一部电影完全可以凭借感情实现叙事的广度,即感染大多数观众,而《风语咒》显然有着自己的创作野心,1978年出生的导演刘阔在夯实感情线的基础上,将目光投向了中式的哲思。在《风语咒》中重复出现了这样一个论题:到底怎样才算是侠岚。刘阔将这个论题很巧妙地藏身在了另一条感情线中——郎明和父亲之间的感情。如果说在亲情的讲述上,《风语咒》的明线是郎明和母亲梅姐的故事,那么郎明和父亲之间的故事则是一条暗线。父亲的形象只存在于电影的闪回片段中,并不以正面形象出现,但父亲对郎明的影响却是铭心刻骨的。
这样的父子亲情其实也很有中国味道。至少在刘阔年龄段的人们的记忆中,郎明父亲的形象是很有代表性的,我们的父辈总是忙工作,加班加点,应酬不断,陪伴孩子的时间极少,应该说是一直处于“暗线”的尴尬位置。但这并不能说中国的父亲就不爱孩子了,“父爱如山”也许就是这种情形的一种描述——他们更多是在精神层面影响着孩子。郎明之所以从小就以侠岚自居,深信自己长大后能成为侠岚,这些都源于小时候父亲对他的影响。郎明父亲反复告诉儿子,他小手上的伤疤就是“侠岚印”,他反复告诉儿子,是不是侠岚不重要,重要的是守护他人,有没有挺身而出,只要心怀正义,侠岚无处不在。
而这就触及到了《风语咒》更深的意义层面。“到底怎样才算是侠岚”这个问题的表象是成为侠岚,但更现实的意义是在我们注定平凡的生活中,我们这些普通人如何才算实现了自我,并怎样去实现自我。侠岚虽然是英雄的群体,但却并不是一个接地气的组织,要成为侠岚必须要经过考核,“玖宫岭”一是要看对方掌中是否天生生有“侠岚印”,一是要看对方是否能够驱动五行之力。这是很值得玩味的两个条件,驱动五行之力隐喻着个人的能力,而“侠岚印”则象征着一种身份的依凭。赫德里克•史密斯在《谁偷走了美国梦》中讲述了美国的中产阶级危机,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阶层上升通道的日益狭窄,你纵然有能力,但家庭背景仍然能够限制你的发展。
于是,我们在郎明父子两代人身上其实看到的是一种对这种现状的抗争。郎明的父亲当年明明通过了“玖宫岭”的测试,但怎奈掌中没有天生“侠岚印”只能落选,最终为了拯救“那个村”的村民而献出了生命,封印了饕餮元神。虽然不能更多地陪伴儿子,但父亲却在小郎明心中种下了一颗种子:每个人都能成为自己的侠岚。甚至对于郎明的失明,父亲的话依然让郎明一生受益,他告诉小郎明:“世界最本质的东西,用眼睛是看不到的,得靠心”。是的,父亲也许不是那个最会讲故事的人,也不是那个最讲究教育方式的人,他说的很多话也许当年的我们并不懂,但在之后的岁月却会让我们记忆犹新。
正是在这样的情节铺垫下,影片对于核心意象“风语咒”的探索,更像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悟”的过程。最终,郎明为了救护孝阳岗的亲人和邻居们,毅然选择用匕首再次划瞎眼睛。他纵身跳入万丈深渊,用心去感受风,去感受守护,去体悟风语咒。郎明成功了,而刘阔也用郎明父子两代人的求索和牺牲告诉我们:虽然世界注定不会公平,但英雄不问出处,普通不意味着平庸,我们都有自己曾经冲动的热血,我们都有自己要守护的亲人,只要我们不要忘记风起处的初心,我们就是自己和家人的侠岚。
风起处,那是属于我们的中国悟。
电影永远是一门内外兼修的艺术,如果说感情的真挚和主题的升华是一部电影的“内功”,那么电影制作方面的用心则是一部电影不可忽视的“外功”。其实,在《风语咒》之前,画江湖系列就已经征服了很多观众特别是年轻观众的心。这样看来,这些年很多观众力挺皮克斯、梦工厂、日漫,并不是因为带着有色眼镜,其实我们只是支持优秀的动漫而已。创意和细节永远是一部动漫的技术灵魂,而《风语咒》在这个层面带给中国动漫的启发就在于,它探讨了在硬件技术水平落后于欧美的情况下,去用心做好一部好动漫的可能性。
《风语咒》的画风也许不能让所有人满意,可能会与我们理想中的国漫画面还有差距,这里面有一定的客观因素,所以有网友说看到干戈谷罗刹潮水般涌向饕餮洞穴深渊的时候,仿佛同时看到刘阔电脑的CPU在发热颤抖。但这并不是说我们就没有办法补足硬件技术的短板,只要用心在其他方面发力,这种弥补是完全可以实现的。《风语咒》选择的方式是用整体风格的个性化进行补偿,具体到电影中就是用写意的国画山水式的布景和细节处的精雕细刻冲淡画质技术短板。不管是烟火气十足的孝阳岗,还是仙侠味道浓郁的玖宫岭,不管是群演形象的精致化,还是深埋在情节中的各种彩蛋,观众收获了一种整体的中国风,剩下的那一点对画质的挑剔感,又马上被细节处的彩蛋和精致吸引,最终在脑海中留存下一次近乎完美的视觉享受。
无怪乎毒舌电影给出了这样的评语:“从前国漫欠缺的,都让《风语咒》补回来了”。而《风语咒》显然走的更远,如果用心细节能够吸引观众的视觉,那么整体电影语言模式的创意则能够完全掌控观众的情绪,使其忘记还有画风和画质这回事儿,毕竟在影院中的我们那时都是感性动物。《风语咒》的电影语言模式创意集中表现在其对于泪点和笑点的掌控方面。整体上讲,《风语咒》是催泪的,不管是郎明和父母的亲情,还是和少女”小妖孽”的爱情,都有让人潸然泪下的桥段。但《风语咒》偏偏在这中间安排了不少让人爆笑的情节设计,例如,郎明流落到一个叫做“那个村”的村,而“那个村”所有人都叫王富贵,村长王富贵掐指一算,大叫一声:“大事不妙”,然后接着就是一句“我手指抽筋了”……更不用说“那个村”祭祀大典上,祭祀曲直接变成了洗脑的“甩锅神曲”,随着那一句句“你要罚就罚他俩”,全场笑成一片。其实,动漫让人哭很难,让人笑也很难,让人又哭又笑、笑中带泪更是难上加难,国产动漫一步步走到今天,渐渐得到大家的认可,这背后是《魁拔》、《大鱼海棠》、《大护法》、《大圣归来》、《风语咒》等一大批国漫制作人的劳力劳心。
风起处,那是感动我们的中国心。
《风语咒》看的是点映场,恰巧遇到一个班的高中学生团票来看。现场的情形很让人感动,原本开演前说笑打闹的少男少女们特有秩序,没有玩儿手机的,没有交头接耳的,大家一直在跟着影片走,被各种包袱逗得一片笑。而演到郎明在干戈谷找妈妈,已经变身为罗刹的梅姐逆着兽潮向儿子奔来,我听到了周围清晰的抽泣声……特别是在影片结束的时候,当片尾曲响起,全场竟自发响起了持续的掌声,这情形很多年没在影院遇到过了。场灯亮了,我望向那些和郎明年龄相仿的学生们……
风起处,归来仍是此间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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