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场前,我注意到我左手边坐着一位画家。他随手画着活动用的打分牌,在毫无意义的塑料板周围勾勒出我不能描述但美的图形。我看的十分专注,长达一分钟时间目不转睛。接着我转过头,顿了顿神,脑海里掠过文字工作者用以描述这些场景时所会想到的句词。等我再看去,画笔已经占满整块板子的四周,它现在由稀松平常的物什,变成了一个艺术品。
我当场决定要他的微信,这基于欣赏,基于我对文字在某些方面无能为力的客观认识,也基于强烈的身不能至心向往之。我一直觉得,自己被多年高强度的文字表达束缚住了,结识画家,摄影师或演奏家对我而言大有益处。只有在和其他形式的表达者相连时,我才能暂时从某种深度的贫瘠与局限中被解救出来。
全片结束,导演请画家站起来接受鼓掌,我才知道他叫黄亮,在电影中画了一段满堂彩的二维动画。三个月左右的时间,就为这一分钟。我抬起手向他致敬,心想,有些事真是巧。
这是我和《风语咒》的缘分。
我对《风语咒》的海报一见倾心,它实在太过惊艳,只须一眼就足以让我对全片的美术和风格有大量想象。出于对视觉艺术直接创造者的崇敬之心,我迫不及待的想要尽早看到它,最后我也如愿了。
应该说,《风语咒》最终被我认为是一部技术型作品,画面、特效、美术、风格,构成了它可看性的核心推力。幸运的是,这部技术戏所拥有的剧情骨架也足够出色,内涵深度可供挖掘,主线逻辑经得起推敲,主旨核心也清晰简明。
我仔细听了导演从头到尾所有的讲话。刘阔是一个热忱的技术狂人,他就像手机发布会被请上台演示核心功能的工程师,言语上并不精明,甚至有些笨拙,在需要呼应观众时语速缓慢,有些害羞。但一旦聊到产品内核,立即变得沉稳自信,不徐不疾,言谈间有着日常难得一见的坚持和不容置疑。
我认识这样的人,我喜欢和这样的人交朋友,我也知道这些人讲故事的方式——它的主旨一定是简朴而动人的,主角动机异常浪漫而超乎实际,超能力基于理想主义情结和道法自然的信仰基础,亲情线具备强烈的华人价值观里的传承意识,最后,爱情线也带有古代神话和民间传说的浓郁色彩。总而言之,它的故事素材全部是简易可取的,但做成一道菜时,如日式料理始终强调和追寻的那般,拥有食材和原料的「旨味」。
所以,你最后可以这样认为:《风语咒》故事讲的特别真诚。它有「男人至死都是少年」那一面的刘阔天真烂漫的表达方式,他有技术狂刘阔“故事推进、反转、渲染都依据合理性和本能情感”为据的纯朴乃至固执。但最后,该目不转睛的地方你一定会目不转睛,该会心一笑的时刻你一定会会心一笑。宏大的场景震撼,炫技的镜头惊艳,侠义的瞬间神往,暧昧的场景动情……你这么期待它,它就会这么回应你的期待。
而让我这个剧本审美者去评判这部电影,它还有一个好的出奇甚至令人意外的地方,那就是影片的最后一段。当然,如果我提前讲明,不啻于剧透,且会影响他人的观感。所以我只能说,这是一个异常成熟和老练的升维时刻,它让《风语咒》的主题从夹带前世今生式爱情故事的侠义,瞬间升华成由某种更深刻情感作为推动的伦理与宿命。从单核升级为双核,揪出那条电影推进过程中常常会被人习惯性忽略和忘却的故事线,刘阔只用了几秒钟,两行字幕。而这一画一字,它一定能够瞬间击穿你的内心。
《风语咒》是一部侠的电影。什么是侠呢,侠是浪荡,是风尘,是江湖,是绿林。但更重要的是,侠是一种精神寄托,是一个架空宇宙,是全世界唯华人独有的流行文化和价值体系。这样一方谁也没有去过的世界,人人却像巴黎街头鼓吹自己冲进了巴士底狱的男人一样个个声称自己去过,这样一类没有确切定义的模糊概念,人人却都如亲眼见过它一般把它描述的绚丽多姿,极尽详细。
世间最好的东西往往都是不存在的,只有不存在,才能怎么去圆它都无法被人拆穿。世间最美的东西也往往都是假的,只有假,它才能够比真的更像真的。就像《指环王》三部曲,不过是一个孩子做了三十年的梦,三十年后搬上银幕,令无数人看完都在问,战马与骠骑于今何在,嘹亮的号角吹响何方?
也许没有多少人会在《风语咒》后问那个村怎么走,孝阳岗在哪里,去玖宫岭需要御剑飞行吗?但无论大人还是孩子,看完《风语咒》后总难免掠过一些英雄梦,父子情,儿女情长,扬眉吐气。电影至此,我相信它已然成功了。
当然,正如刘阔自己想要表达的一样,「武侠」之所以代代长兴千年不朽,与中国千百年来贯穿至今的儒家思想脱不了干系。我们每个人都倚仗它而生,却时时刻刻想要逃离它,这种逃离的渴望与不可逃离的向心力,构成了所有对「武侠」无可磨灭的深深向往。
交流会后,我习惯性拿起手机,打开微信,突然联想到,我们对一切直接与面对的逃离与回避,最终诞生的不也是这样一只「饕餮」和它无处不在的撕咬与吞噬吗?这种若即若离欲说还休的精神状态,实在是中国人永生不死代代相传的内在默契。
晚上,我做梦梦到一片江湖。我行走其间,好不轻松。一身布衣,对酒当歌,突兀而止,大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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