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什么开幕片能超越《法兰西特派》吗?2021年,戛纳电影节的艺术总监福茂给出了绝佳的答案:法国传奇导演莱奥·卡拉克斯的《安妮特》。
韦斯·安德森巨星云集的《法兰西特派》原定成为2020年戛纳电影节的开幕片——因为疫情而被迫取消的73届。
鲜有像《法兰西特派》这样适合作为开幕影片的作品:预告片中每一秒甩出一个大明星,色调清新可爱,剧情幽默不乏层次,带有一股恰到好处的欧洲风情,导演是成名已久的A类电影节常客、影迷基础稳定,又是受众广泛的英语片,简直是胸有成竹的开场即炸场影片。
《法兰西特派》
但是从不力竭于惊喜全世界的戛纳电影节重返海滨大道,当然要在2021年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几乎和举办日期同步,《安妮特》作为主竞赛参赛影片担当开幕片的新闻稿立刻发出,影坛轰动:十年磨一剑,天才卡拉克斯回来了。
从阵容层面看,《安妮特》并不输《法兰西特派》。本片领衔出演的是奥斯卡最佳女主角玛丽昂·歌迪亚和威尼斯最佳男演员亚当·德赖弗,担任编剧和配乐的,是美国传奇乐队Sparks的兄弟俩。
据说Sparks在某年戛纳电影节遇到了莱奥·卡拉克斯,立刻决定把原本用于下一章专辑概念的故事送给这位两人最喜欢的导演当电影剧本。
Sparks早就有试水音乐剧的想法,于是双方继续合作,便有了这部卡拉克斯从影生涯的第一部英语电影《安妮特》。
这个故事听上去稍有离奇,但了解Sparks乐队的人都知道,兄弟俩本就是一个和电影界渊源颇深的音乐组合。
他们曾经分别尝试和法国导演雅克·塔蒂、英国导演蒂姆·伯顿进行合作,但无奈项目都搁浅了。
尤其是和雅克·塔蒂联手的项目,被许多影评人认为是影史最伟大的未完成项目之一,名为“困惑(Confusion)”,讲述一个充满未来感的都市悬疑冒险故事,计划由Sparks兄弟俩担纲双男主。只可惜当时雅克·塔蒂已经67岁了,因为身体原因不得不选择退出。
今年恰好是Sparks兄弟在影坛非常活跃的一年。和兄弟俩私交甚好的英国导演埃德加·赖特拍摄了一部关于Sparks的纪录片,于年初首映于美国圣丹斯电影节,今日刚刚登路美国流媒体平台Hulu,获得来自各方的好评。
当然,《安妮特》之所以有资格成为戛纳的开幕影片,最根本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导演是莱奥·卡拉克斯。
莱奥·卡拉克斯
很难形容卡拉克斯有多么惊才绝艳。
24岁那年他的首部长片《男孩遇见女孩》亮相戛纳就拿下青年电影奖并不能说明什么;他是出了名的低产,目前为止算上《安妮特》也不过只拍了六部长片。
可早在2012年瑞士的洛迦诺电影节已经等不及把荣誉金豹终身成就大奖颁给了他;每部作品都被A类电影节抢着要,但也没有荣获过什么匹配业内外对他的崇拜的了不起大奖。
卡拉克斯鲜少接受采访,尽量回避谈论自己,或者解释自己的作品——他的作品为他说话。
他的电影里有他的品味,他的诗意,有他的爱情——和朱丽叶·比诺什轰轰烈烈恋爱的五年,一同拍摄《新桥恋人》且败且战、舍生忘死的三年,有他的替身——德尼·拉旺非凡的演员直觉和肢体掌控还在其次,在“艾利克斯三部曲”中他成为了卡拉克斯血肉相连的具身。
但就像许多戛纳青睐的导演一样,卡拉克斯身上具有极强烈的法国的、欧洲的标签,人们很难想象他会和一个美国摇滚乐队合作,拍摄一部英语电影。
其实人们忘记了,英语是卡拉克斯的母语,他的母亲是美国人。
卡拉克斯在戛纳首映后次日的新闻发布会上分享,其实他一直是一个狂热的音乐爱好者,十三四岁的时候他发现了David Bowie这样的天才音乐人,后来喜欢上了Sparks兄弟这样的摇滚乐队,曾经梦想成为一个音乐家。
但是卡拉克斯很早意识到自己并不是一个音乐天才,于是开始投身电影事业。卡拉克斯偶尔也会谱写一些小调,但自己知道不值一提。
没有被音乐选中的失落,使得拍摄一部音乐电影成为了卡拉克斯的夙愿,只是一直不知道该如何去实现。直到后来见到了Sparks兄弟,是他们让他梦想成真。
《安妮特》的开头让人想起2016年威尼斯电影节的开幕影片《爱乐之城》,两者在元素上有多重相似之处。
《安妮特》的开头也是一段激动人心的歌舞长镜头:卡拉克斯亲自扮演的调音师背对镜头,指挥着录音室里的Sparks兄弟开始演唱,Sparks兄弟直视镜头,唱起影片最早释出的开场曲《So May We Start》。
他们出人意料地带着伴唱歌手走出录音室,在楼梯间与玛丽昂·歌迪亚和亚当·德赖弗,以及第一男配、在《生活大爆炸》中饰演霍华德的西蒙·霍尔伯格(又一个令人惊讶的选角)会合,走出大楼,来到洛杉矶繁华的街道上,欢欣喜悦,一路高歌。
随后玛丽昂·歌迪亚饰演的歌剧女高音歌唱家安,和亚当·德赖弗饰演的脱口秀演员亨利,迅速展开甜蜜恋曲,两个截然不同风格的艺术家不顾全世界的讶异,陷入对彼此近乎疯狂的爱恋中,结婚生女,羡煞旁人。
但是一个在舞台上嘲笑全世界的自恋狂,和一个总在扮演纯真少女的古典艺术家,从个性到理念都截然不同,两个人的婚姻也逐渐出现裂痕……
但就在所有人都在预告片的诱导下以为卡拉克斯又将拍摄一段痴缠悱恻的世纪虐恋时,剧情却迅速向着人们意料不到的方向发展:夫妻俩为了修补破碎的婚姻决定一起坐游艇出海度假,却遭遇了一个极为恶劣的暴风雨之夜。
安,亨利和还是婴孩的女儿安妮特的命运就此被彻底改变:亨利的恶劣个性彻底暴露,观众和安对他的疑心并非空穴来风,歌剧院指挥家和安曾经的一段情浮出水面,而宝宝安妮特则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展现出非凡的天赋——她拥有和母亲一模一样的天籁之声。
整部电影采用极端的音乐剧和舞台剧风格,大量的室内戏,模拟舞台的空间感,为本片带来一种超现实的戏剧质感。
打光、布景和服化道也向舞台的制作看齐,采用高饱和度的色彩,明暗对比显著的暖光环境,并不断加强角色和性格绑定的独特颜色属性——亨利总身着深浅不一的绿色服饰,而安则在黄色和蓝色中反复柔和穿梭。
随后从外貌到声音都与安一致的安妮特也继承了这两种色调,从而使得角色们在银幕上形成明显的视觉分野,进一步深化戏剧性。
和他在片尾字幕中特别鸣谢的爱伦·坡一样,卡拉克斯寥寥几笔就给本片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阴云。
在他的调度下,亚当·德赖弗的面孔暴露出了新的质素——在给女儿买的星月台灯的灯光映衬下,仰拍镜头里的他颧骨凌冽,眼窝深陷,慈父的深情表演中渗透着机会主义者的精明神色,比他在星战中饰演的戴着面具的凯洛·伦更让人心头发寒。
作为脱口秀演员的他,在舞台上,在争吵中,在无人处,时时念叨着爱情和生活的“深渊”——诚然,他念叨深渊太久,凝视深渊太久,已经沾染深渊的阴寒。
不少影评人诟病《安妮特》:“卡拉克斯怎么能拍这样一个流俗的八点档故事?”
也许有些影迷执迷于曾经“艾利克斯三部曲”中那些巴黎边缘人苦中作乐的散文诗,期盼《宝拉X》中禁忌之恋的刺激,希望卡拉克斯可以重现《神圣车行》中充满寓言的都市奇谈,以此苛责《安妮特》不够独树一帜。
可是换句话说,世事无新,一个情变的故事能被卡拉克斯讲出幽深可怖感,更体现他玩弄各种类型元素的高妙之处。
但影迷们的留恋和拒绝可以理解。影片从头到尾,《我们如此相爱(We love each other so much)》这首歌不断变奏回旋,在本片类似古典歌剧的结构中作为一个不断被深描的动机呈现出不同的寓意,正如影片不停变幻的叙事意图,刺激着观众。
因而观影的过程中,我的心情也非常复杂。
一方面我总被Sparks不够“悦耳”的音乐和角色们不掩瑕疵的同期声唱段干扰,另一方面又被每一个技术细节的精准处理而震撼;忍不住捕捉每一个熟悉的卡拉克斯签名式设计,又不断想强迫自己放弃解码、放任自己去感受电影本身。
但黄色的安妮特高悬球场,有如迷你的碧昂丝,纯真灵魂映照全片的爱恨浮沉,似乎拨动了我心中的某一根弦,让我突然回忆起曾经每一次观看卡拉克斯的影片时情感被唤起的瞬间。
《安妮特》,既不是旧日的卡拉克斯,也不是《爱乐之城》式的喜庆开幕影片。打碎一切幻想和期待的卡拉克斯,确实是真的卡拉克斯,一个自由并且不断生长的创作者,一个真正奉献给艺术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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