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在佛塔里,缠在白素贞身上,用勾引的媚态说:几百年我们朝夕相处都过来的,你和他不过一朝相识,他有什么不同。
白素贞神色黯淡,嘴里挤出几个字:“他不一样”。
他不一样。这几乎是贯穿白素贞和许仙故事的核心价值观。在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中,白素贞相信许仙是一遗世独立翩翩少年郎,所以断桥施法看到那些前世的赌徒和屠夫,她露出一脸鄙夷。在电影《青蛇》中,白素贞不是不知道许仙被法海蛊惑,被小青迷情,却依然坚信“许仙只有一个”,愿意为这个“不一样”的老实人灵山盗草,水漫金山,搭进去一条千年的性命。
这是人性,是对爱一个人的极致的盲从,它比法术更能障眼,比修得正果更能获得精神的满足。它发生在了妖的身上,更衬出了人妖之间的殊途和同路。所以当我们仔细用价值判断去思考这个凄美神话故事的背后,总会为白素贞的付出感到不值。而许仙的庸诺、好色、无力、没主见、无担当,总或多或少地体现在每一个与白蛇有关的作品中,从《新白娘子传奇》《青蛇》,到《白蛇后传之人间有爱》,甚至是日本1956年的电影《白蛇传》,都无一例外。这也是人性,发生在人身上,是生而为人的天性。
所以我们无法苛责许仙,大抵是因为知道如果自己处在那样一个位置,当被宠爱致有恃无恐,我们也不会比许仙好到哪里去。
但《白蛇:缘起》里的许宣不一样。作为许仙的前世,在妖的面前,他当然继承了生而为人的无力感。他无法在大敌当前时给白素贞撑起一把保护伞,也无法跟她飞天遁地做一对神仙眷侣,只能在对方身似冰墙时贴上自己微薄的体温,陪着对方一点点找回失落的记忆。直到对方记起了一切,在短暂的一夜欢愉后,被决绝地告知:人妖殊途,我们注定无法在一起。
我以为许宣就认命了,在“仙—人—妖—鬼”的社会等级序列中,忘掉这一朝的动情,回归凡人的日子。但许宣显然打破了曾经所有白蛇作品对“许仙”的角色设定,他毅然找向狐妖,放弃了人的身份,用自身最珍贵的精气作为交换,走向了社会身份的下等序列。他变成了一个妖,并且是一个从头做起的小妖,只为能和白素贞在一起。狐仙警告他不可逆,不要后悔,许宣说:“如果不在一起,我现在就后悔”。
不一样又怎样。许宣知道自己变成了妖也是最低级的妖,会被人喊打,被妖欺负,但他用所有去实现爱。这是何其巨大的一种付诸和勇气。或许也只有前世的这种付出,才值得后世的千年等一回。不过,编剧和导演显然没有在这种爱上过分煽情,甚至用许宣成妖后长出了小狗“肚兜”的尾巴来冲淡这种悲壮感,似是一种旁观,但却塑造了白蛇故事中,最为勇敢的一个许仙形象。
毕竟,即便在许仙形象最正面的《新白娘子传奇》中,他也只是剃发为僧,与白素贞相伴青灯古佛。而这似乎就足以为他的人性之劣在代代的口碑上买单了。
不过,《新白娘子传奇》中的另外一个角色,却和《白蛇:缘起》的许宣有着相同的情感设定,那就是胡媚娘,一个妖界几乎最底层的小妖精,在杀掉心爱的人和被杀掉的日常彷徨中,最后毅然选择了保全自己爱的人,牺牲自己。当然,这是白蛇故事的衍生品,却是这个千年神话中,最富人性力量的一个配角。
胡媚娘也不一样。她不似白素贞,拥有强大的背景设定和积极的宿命感,她和许宣一样,在这段不对等的关系中,爱上了“不可攀”的人,前途却未卜。但他们都甘愿变成对方的样子,不介意最后葬送了自己,保全了对方。故事结尾,许宣的魂魄消融在冰封中,胡媚娘在旅店的地板上散成了转瞬即逝的花,他们似乎不曾来过,却爱得更加悲壮。
最负重的爱却拥有最轻微的痕迹,这似乎是人类永不可及美好希冀的一种叙述载体。徐克1997年编剧和兼制的动画片《小倩》,当宁采臣和小倩在转世的关口,镜头消失在北村那片烂漫的桃花中。安徒生《海的女儿》结尾,“他们悲悼地望着那翻腾的泡沫,好像他们知道她已经跳到浪涛里去了似的。”
我喜欢这种不着声色的离场方式,高明和克制的创作者,都不会过分渲染这种别离,越是淡淡地处理,就越是有着不动声色的力量。
因为总会有一个不经意的瞬间,这种离场会以情感返场的方式归来。在《白蛇:缘起》中,这个瞬间定格在结尾《新白娘子传奇》原声《前世今生》前奏响起的那一刹。
“莫非前世那一眼,只为今生见一面”。
那一刻,许宣的付出,白素贞的付出,胡媚娘的付出,好像都有了一个光明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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