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应该是一个晴好的下午,几个人躲在房间里听着违禁歌曲,看美玉和新建跳着时髦舞步。后来换了首歌,刘耀军忽然回忆起来——“那是77还是78年,全国知青大返城,走成的没走成的在分离的时候,都像是生离死别,我们要走的时候,不知谁偷偷唱起这首歌,我们一听都哭得稀里哗啦的……”
彼时录音机里传来悠扬婉转的女声,唱着“怎能忘记旧日朋友,心中能不怀想,旧日朋友岂能相忘,友谊地久天长。”
那时候年轻的他们或许还不知道,知青返乡这种分别还算不上生离死别,待真到日后面对命运的残酷折磨,当时或许就会俭省一下眼泪。而《友谊地久天长》这些歌词也如同一段谶语,从此开始折磨这两家人。
贾樟柯的《江湖儿女》里,女主角赵巧巧在三峡弄丢了自己的身份证,忽然就变成了一个没有身份的人。她和脚下这片土地,以及土地上的移民一样,即将被水位淹没,成为了失去身份的流浪者。《地久天长》里的人也在失去身份。返城失去知青身份,下岗失去工人身份,而孩子的意外溺水、强制打胎、交还证件,也在宣告着刘耀军和王丽云连续失去了三次,为人父母的身份。
就像美玉在看守所里,也要新建给她一个身份。意外之后,英明拿着菜刀去敲门,也在宣告着他们两家失去了朋友的身份。
在时代的洪流里,每个人都在试图寻找自己的身份。每次毕业我们总痛哭流涕,因为我们即将失却学生的身份。全体大会上,面对底下无数双期盼忐忑的眼,那写了名字的纸就仿佛一张生死簿,念到名字的人也宣告着失去工人的身份。从此人们以为的“铁饭碗”没了,寻找国企制度的保护没了。这是一个时代的转折,无数家庭和一代人的命运都由此发生了剧变。它残忍地告诉每个蒙昧和安稳的人——制度不会保护你。
同样不会保护你的,还有发小。沈浩对刘星说,下去玩吧,我会保护你的。却在众人的嘲笑中,推了刘星一把。这一推,不止是把刘星推进了水里,还把两个家庭推进了水里,同时也把自己推进了“水”里。
多年以后,沈浩才终于有勇气向干爹干妈讲述——我的心里长了一棵大树,我在长大,大树也在长大。这么多年,没人去触碰这个话题,大树却植根在心底,深扎泥土,唯有这次告解,才有希望将其砍断。
同样在心里长了棵大树的,还有沈浩的妈妈海燕。那时是她执意拉住丽云去打胎,间接成了这个失独家庭的帮凶。在一个写满“积极响应四个现代化建设”口号标语的时代下,她不过是一个计生委的工作人员,当时她信奉的工作主旨,竟成了伤害朋友的利器。这一生,她都难辞其咎,或许也因此悔恨积怨生了脑瘤。临终前,终于天真的说出了遗言——我们现在有钱了,你可以生了。
电影里,耀军抱了两次人,一次是独子溺水,一次是爱妻服毒。抱着独子的时候,迎面驶来轰隆作响的列车,就像时代的车轮碾过每个家庭的悲喜,登上这列车的人,便一去不回。而独子溺水抢救和被抓去打胎也在同一家医院,都要经过一条漫长陡峭的斜坡,被送进手术室之后,也有人一去不回。
影片里还有两次“第六感”,一次是丽云的轮渡和茉莉的擦身而过,时隔多年,相隔老远,他们彼此却都能感知到对方,女人的第六感也让丽云想放弃这段婚姻。另一次第六感是耀军半夜下楼喝水,发现了妻子的遗书。或许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偏偏让那夜的他心神不宁,愈发口渴。两次都是有一人试图终结这段婚姻,因为他们的命运太苦了,连累到两个人本应幸福的结合都仿佛是一场错误。
其实,很多失独家庭的结局也总是分崩离析,因为每次夫妻二人彼此相见,都会想起失去爱子的痛苦往事,每次都是在心口用力的撕扯。而这两个人,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在为对方而活。从孩子溺水那天开始,时间就不走了,两个人彼此相望虽然都是痛苦,但也只能这般没有出口地慢慢变老。
这场意外,让两个家庭的所有成员都成了活死人,活在过去走不出来。就算那茴香再美味,他们小年夜送来的饺子,也得端到外面去。就算那合影再珍贵,他们也得把另一户人家对折,折起这些不能提及的伤痛。
在电影里导演还藏了一丝狡黠,一丝深情。狡黠是耀军和丽云看到视频里茉莉的孩子是混血儿,辜负了观众惯常的狗血期待,每个人都随之吁一口气。此刻他们一定不止是失落或者开心,而是复杂的百感交集。整个房间没人察觉出异样,只有观众和角色隔着银幕产生了一种“理解”的默契。而深情则是顶着刘星身份的周永福那深重的一跪,或许他的叛逆只是想逃避这个身份,养育之恩在一个叩首里,抵过千言。
把办好的身份证交给他,他就有了独立的身份,不用顶着一个逝去之人的身份。也宣告着这对抱有幻想的夫妻,正式放弃了“父母”这个身份。
很多人说影片应该结束在去坟头祭扫,目前结局是个刻意为之的“中国式团圆结局”,这点我不能同意。首先将结局解读为幻想或是真实都可以,同时当电话中的刘星喊出“爸”的时候,整个故事完成了一次“复活式”的回环。
影片里有过几次“重生”, 丽云大出血后大难不死,服药自尽后及时得救,和耀军坐飞机时遇到强气流一场虚惊,都可以算得上是重生。沈浩和海燕的告解也是重生,卸下积压半生的愧怍,才能重新面对新生。
而结局里王源饰演的角色回归,还带上了女朋友,则意味着耀军和丽云这对夫妻,在某种意义上重新获得了父母的身份,甚至有成为祖父母身份的征兆。另一方面,这一声“爸”犹如溺水独子的回魂,和片头真正的刘星叫的“爸”相互呼应,形成回环。
就像丽云感叹,闽江有一种“前世来过这里”的熟悉,这过程中的一切苦难都仿佛是前尘。这一刻,刘星还“活”着,或许一直以这种方式活着。三家人此刻又欢聚在一起,三十年的时光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仿佛彼此毫发无伤,仿佛友谊地久天长。
隔着轮渡踏过了忘川桥,留下遗书饮尽了孟婆汤。在时代的列车上早已不能复生,在命运的航班里竟然还会怕死。一代一代老去,一代一代长成,一场场热潮,一次次狂欢,我们都是没有身份的人,看尽了历史的荒唐,却依然走不出时代的罗网。
收藏来源:豆瓣 西楼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