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走出电影院的你,一半人会讨论任敏到底像周迅还是李小璐还是邓家佳。
另一半的人(主要是女生)会打开微博搜辛云来,思量着生命里什么时候也有一个说话总是牛头不对马嘴的少年,傻乎乎暖融融。
大概你们都想不起,在易遥跳海的那个岸边,有个一直和欺负易遥的那些女生们在一起,但是一直流露出反感表情的马尾姑娘,给了那个一直欺负易遥的女同学一巴掌。
我对她印象太深了。甚至一度觉得导演怎么还不把镜头对准她,我真想知道她面对这场校园霸凌的时候在想什么做什么。
因为那个人就是我。我就是那个人。
一个软弱者俱乐部的成员。
六年级的时候我是班里最受欢迎的同学之一,学习好,老师喜欢,重点是人气很高的几个男生女生都是我的好朋友。我们上学也在一起,放学也在一起,男生们专门去我们家楼下踢球,我就坐在旁边听随身听。偶尔还会早熟地传一些与年纪不符的暧昧绯闻。我也似懂非懂地享受着这种特权,被众星拱月的优越感。
六年级下学期的时候班上转来一个女生。六年级是转学的高峰期,因为转到我们学校,基本就是因为可以升到同片区的重点初中。
这个女生叫什么名字我记得清清楚楚,叫她B好了。
B长着一张像猫头鹰的脸,大大的头小小的身子,巴掌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忽闪忽闪的。
六年级的时候女孩子都发育了。从她们鼓绷绷的小胸脯就可以看出来。生理卫生课上老师说起月经的时候,从几个女生不敢和别人嬉笑对视的眼神,可以看出谁在经历着这个尴尬的蜕变期。
按理说B这样的女孩子应该是发育不良一类的,个子不高,胸脯也没有挺出来,怎么看怎么都像二年级的学生。但是从几个女生那里传出来,B已经早早地来了例假。
小学的厕所是没什么隐私可言的,一排蹲坑肆无忌惮地裸露在空气里,你脱掉裤子是拉屎还是放屁你旁边的女同学都看得清清楚楚。
只有一个蹲坑很神秘,在通铺一样的蹲坑的尽头,靠墙的最后一个蹲坑,被一堵一米高的墙隔断。
去那里上厕所的人,就是来月经的人。
B就成了班上第一个被捅出隐私的女同学。之所以说第一个,是因为我知道,已经有不止一个女同学悄悄地经历了初潮,但是没有告诉任何人。我这么清楚,因为我就是其中一个。
这件事被传开之后,所有人,不论男女,都用一种看病人的眼神去看B。似乎她来的不是月经,是什么恶性传染病。
B的噩梦就从这里开始了。她进厕所的时候,总是被直勾勾地盯着脱裤子。她回到教室,总是会有好事的男同学故意从她的桌边走过,然后故意在鼻子面前扇风,说“你闻到了吗?好臭啊。”
六年级下半学期的时候,天气还没有转热的春末,一个经常和我一起玩的,在班上因为好笑和活宝而受欢迎的男生,W,趁着B上厕所,翻了B的书包,从B书包的底层翻出了两包卫生巾,撕掉包装和粘条,贴在了B的课桌上。
B一进屋,全教室的人都乐不可支地大笑起来。只有B自己一言不发,撕掉桌上的卫生巾,叠起来,还撕了一页作业本纸包好,重新放回了书包里。
全班笑的时候我有些笑不出来。W坐在我的斜前方,站着,声音洪亮地笑着。这个球场上恣意潇洒的男孩子,这一刻的表情让我觉得可怖。我对于自己也来了月经的事情感到惶恐。我不断地想,要是被发现来月经的人是我,现在桌子上被粘了卫生巾的人会不会也变成我。
可是另一半的我又很想拍拍B的肩膀说,这不可耻,我也和你一样。
软弱的那一半最终打败了有同情心的那一半,把这句话和这个秘密都咽进了肚子里。我在惶惶不可终日的心情里度过了小学的最后两个月,只敢在上课的时候举手上厕所,生怕自己换卫生巾的秘密被撞破。
和电影里的那个女孩不一样,我始终没有勇气站出来帮B说过一句话,我甚至和W依然保持了好朋友的关系,也没有对他的霸凌行径说过一句反对的话。
事后想想整件事情真的除了无聊两个字,没有别的概括了。对于我这样的软弱者俱乐部成员来说,人生不会有什么改变。
我按部就班地上初中、高中、大学。只不过小时候一起玩的同学渐渐断了联系。
2016年的时候,不知道哪个好事儿的,把小学同学聚集起来,建了一个微信群。我加了,但是从来不说话。
有一天群里进来一个人,才终于有人说话。这个人就是B,她没有微信昵称,实名加进群之后,问大家还记不记得六年级的恶作剧。W感怀地跟了一句,那时候年纪小,做事儿多王八蛋自己都不知道。几个我毫无印象的同学也纷纷发言。道歉的道歉,慰问的慰问。
B发了好长的一段话,然后就退出了群。
她发的那段话告诉所有人,当年她家里情况并不富裕,卫生巾对她来说是很奢侈的东西,那片被W恶作剧黏在桌面上的卫生巾,她包好之后拿回去是继续用的。她初中成绩不好,没有考上重点高中,也因此错过了重点大学。不过好在后来遇到了一个很好的男人,陪着她,看心理医生,度过了最黑暗的日子,现在结婚怀孕了。但是她永远不会原谅每一个参与了恶作剧的人,每一个在那天的教室里哈哈大笑的人,都应该感到羞愧。他们因为自己无知而伤害了其他人,这简直是最傻逼的一种犯罪。
那天之后,这个群再也没有人说话了。逢年过节偶尔有人发红包,都是寒酸的块儿八毛。微信取消退群提示之后,我也退出了那个群。
但是B的话没有退出我的脑海。
我不是一个霸凌者。我是一个软作者俱乐部的成员。我的人生没有因为霸凌事件受到任何阴影或者无法排解的苦楚。
但是有人问我,你的一生里是不是做过有愧于心的事情,我没有勇气回答:没有。这一生都没有这个机会了。
我将一辈子困在软弱者俱乐部,成为一个永远永远,有愧于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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