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中的一切问题,都不是被解决的,而是被遗忘的。只要你没有忘记,问题就不会真正被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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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姆巴赫,这位被称之为“北美影坛希望”的纽约派导演,终于拿出了一部不再遮遮掩掩,直面人生和生活的影片。在某种程度上,故事里两位闹离婚的主角,他们用尽全身力气——用穆旦的诗来说——不过是普通的生活。
《婚姻故事》之所以动人且感人,并不仅在于它道出了婚姻中的无奈和不幸,因为这种无奈和不幸,在很大程度上是“人祸”;
而是在于那种理想和现实的差距、无奈和妥协之间的不甘,甚至是求与求不得,得到与舍弃之间的逼仄喧豗。很多时候,这些难以调和矛盾,是天灾,是婚姻的主调,引发了离婚。
整部《婚姻故事》,讲述的就是妮可和查理这一对璧人是如何离婚的。
在这一段漫长的离婚的过程里,两人没有撕逼,没有互相指责对方的不是,只是不断地在权衡和委屈。他们的离异,并不是出于不爱,而是出于另一种爱。影片以妮可和查理互相朗读对方对自己的评价而展开,随后镜头飞速切换进入他们的生活。
查理是个不俗的戏剧导演,而妮可则想着要回到好莱坞,重新开始自己的银幕生涯。小夫妻的分居,就此展开。随后,妮可在洛杉矶给查理递交了一份离婚的诉状,这让“协议离婚”的计划中断。在随后的故事里,查理只能往返于纽约和洛杉矶,一边指导自己的戏剧,一边为离婚案件,焦头烂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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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个人的结合,在某种程度上,是冲动的,也是相似的。
结果,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成了一次一次不断更迭、不断重复的争执和吵闹。妮可不断地说查理没有遵守他要去洛杉矶的诺言;而查理则不断地为自己开脱,说那只是随口一说,自己曾经做出无数类似的承诺。
这种生活里的琐事,来到了法庭上,就变成了短兵相接的武器。律师借故恶意中伤,可作为当事人的夫妻二人,却又尴尬和难堪。
在这两个人的相处中,无论是查理还是妮可,都觉得自己做出了更大的牺牲。这种认知上的“暧昧”,制造了另一个问题,那就是,我们都是婚姻的受害者,要解决婚姻的问题,只能你来迁就我。
因为婚姻,妮可放弃了电影,查理放弃了其他女性。妮可说自己控制不好情绪,而整部电影里查理总是情绪激昂;
妮可说查理爱做爸爸,可她却要执意带走孩子。所谓Acting is reacting——在舞台上,这说的是表演就是回应。而在生活里,行动(acting)之后,还是同样的行动(reacting)。
不过,鲍姆巴赫并不想去研究究竟谁是受害者,他只是把两个人的委屈和不快用层层深入的方式展现了出来。这种展现过程,并不是“现实主义”的,而是“真实主义”的。
因此,很能令人信服。两人的争吵和眼泪,所面对的是婚姻生活里那些不快的、隐秘的恨意。在我们是一家人的情况下,这恨意顶多是不满;而在离婚的当口,这恨意成了人生中最为不堪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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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非诚勿扰》的舞台上,总会有男女嘉宾问出“你会忘记前任么”这种愚蠢的问题。在这个吃碗面都要拍照留存,打分评论的社会里,一个人又怎么可能忘记和自己相爱共眠、生育孩子的前任呢?
因此,解决恨意的最好方式,就是去看到一个人的优点。妮可和查理互相写下对方的优点,这本是善意去解决问题的第一步。但是妮可放弃了这个开头,并且去找了恶毒的离婚律师。
查理在无奈之下,被动地接受了这一切。两人为了孩子,也为了金钱,撕破脸皮,放弃了体面人——一个麦克阿瑟奖获奖人,一个艾美奖提名者——的体面和尊严,互相抵牾般地说尽了对方的坏话,但这也没有改变事件分毫。
也正如同查理的律师所说,你需要在理性和疯狂中寻找到一个平衡点。离婚,似乎是在感性的生活中,找一个理性的解决之道。但这又是一个悖论,因为离婚本身就是感性的,与理性无干。
或者说,生活本身就是无奈而且艰涩的,理性和感性,都不起作用。最有效的“生活之道”只能是“日复一日的重复”(Acting is reacting)。
人是丑陋的么?鲍姆巴赫的眼中,是丑陋的又是美妙的。尤其是在利益相见、刺刀见红的法庭上,人性的深渊,如同无尽的黑暗一般展开。
最熟悉的人,成为了陌生人,这的确让人不寒而栗。但人又是有教养的。在极尽疯狂的攻讦之后,恢复理性的两人,又能和平共处。人性的复杂和奇妙;深不可测和令人欣慰,都在转面之间,铺陈在了影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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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述婚姻故事的影片,总是复杂,也总是令人语塞。本顿的《克莱默夫妇》一样讲述了忙乱的纽约人,是如何权衡婚姻、工作和亲子这三者的。可是《克莱默夫妇》在婚姻的表述上,多多少少有些避重就轻,而最后的大团圆结局,也颇有些童话色彩。
成年人的生活里,没有童话;即便有,也应该是苦涩难咽的黑色童话。
在这一点上,伯格曼的《婚姻即景》给出堪称完美的回答。伯格曼用闲庭信步的笔调,以已经离婚、新一段的婚姻再度遭到困顿的前夫前妻相遇的故事,给婚姻下了一个按语——两人达成了某种和解,这种和解,被他称为“幸福”。
可是,你能说分开之后,在监护权问题上达成一致的妮可与查理是幸福的一对么?恐怕很难,因为失去了对方的认知和肯定,即便是因此而爱上你的优点,也会变得模糊不清。
就像是妮可写下的查理优点的那封信,在影片结尾再度出现。可我们却发现查理的那些“闪光点”,已经消逝了——这似乎很讽刺,当你失去了婚姻,你的“可爱点”也一并失去了。
有人说这是婚姻对人的再造。实际上,恋爱中的你,并不是真正的你。婚姻中的你也不是真的你,只有失去了婚姻,人才会显现出真实的面目——就好像妮可和查理,离婚之后,两人才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一个成年人,变成了一个成熟的成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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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纽约派导演的代表人物,鲍姆巴赫在影片中的创作,带有明显的成人化倾向。他不粉饰、不回避,更不避重就轻。这一点,与伯格曼相若。《婚姻即景》中时隔多年再次见面的前夫前妻,依旧在讨论婚姻存续期间的那些往事。查理,即便是在离婚后,还是在纠结要不要来到洛杉矶工作。
此时此刻和彼时彼刻的“搬迁洛杉矶”,意义极为不同,但查理还是最终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妮可的律师,更改了5%的监护权,因为她不想“输”——哪怕这5%在二人后续的生活里,显得无足轻重。
输和赢,在婚姻中,一点也不重要。对与错,在生活里,根本不是什么问题。这是纽约派电影人的一种大音希声的成熟的人生观和价值观。
鲍姆巴赫之前拍摄的《弗兰西丝·哈》就践行了这一理念。人类的精神困境,都出自于精神问题。而解决精神困境的方法,却并不是解决精神问题。而是要将其遗忘。婚姻中的一切问题,都不是被解决的,而是被遗忘的。只要你没有忘记,问题就不会真正被解决。
而人又是不可能忘记这些问题的。所以,只能在无奈、愤怒、妥协和沉默中,继续前行。有人认为,鲍姆巴赫和同为纽约派的伍迪·艾伦非常相近。这是一个错觉。伍迪·艾伦并不像鲍姆巴赫这般,爱着他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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