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际探索》在上映后引发了两极评价。
好评者称它为太空歌剧,赞扬它的哲学内涵;失望者则称它为太空肥皂剧,把老掉牙的亲情命题换个太空背景讲一遍。在笔者看来,这是由于期待不同所致。
如果你期待层层反转、扣人心弦的大片、爽片,那么《星际探索》可能有些催眠;如果你重视意境又有耐心,《星际探索》可能会给你惊喜,因为它制作精良,节奏舒缓,充满诗意。
如果用个网文名字,《星际探索》大致可以概括为“我平凡的太空生活”。
电影设定在“不久的将来”(near future),普通人上个月球犹如坐飞机般寻常,商业化的“机上服务”我们不会陌生,太阳系的各个星球也逐渐建立了人类基地。
尽管肩负机密任务,罗伊几乎是作为一个普通宇航员(而非英雄)经历了地球-月球-火星-海王星的旅程,除了遇到危难不死这个电影得以进行的设定外,没有耀眼的主角光环,反而一路艰辛。
开场就遇到能量风暴差点丧命,去火星时船长圣母发作去救援别的飞船惹祸上身,好不容易到了海王星找到老爹,老爹还死活不走。
这些情节在别的科幻电影可以单独展开成为主要内容,而在本片则是平淡地发生,然后结束。本可热血的动作戏、追逐戏、惊悚戏,都被一种统摄全片的冷静压抑处理。
于是镜头一次次给到面罩上反射的事物,甚至星球成为面罩上的一个光点。于是我们一次次看到血喷溅到面罩上或舱门上,没有配乐,只有喘息声和死寂。面罩和舱门无处不在地将人隔绝起来。在宇宙的漫漫黑暗之中,生死似乎不再重要。罗伊全程喃喃自语,或者说与缺席的父亲对话:“我干了什么?”“还要坚持吗?”
《三体》里描写过这种无尽的黑暗。小说里,从不同人嘴里不只一次说出“黑,真他妈的黑啊”这句话。这无尽的黑暗使太空人类异化,催生出“黑暗的新人类”。《星际探索》中,罗伊父亲领导的利马计划成员在海王星上也发生了(被人类认定为心理问题的)异化。注意,这里说的“异化”均是以当下人类中心主义和人类社会基本价值观为出发点所做的判断。对这一问题的探讨是《星际探索》的杰出之处。
在笔者看来,父亲这个角色虽然戏份不多,却是灵魂人物。
《2001:太空漫游》中,大卫不畏艰险,忠实地执行任务,最终成为另一种形式的存在。他最后一次望向地球,随即开始新的航程。
这一转化甚至不具感情色彩,似乎是纯技术的。但我们熟悉的科幻电影套路却是,宇航员与地球之间有着强大的精神纽带,无论走了多远,他们最终会“回家”。一言以蔽之,在非凡的身体和心理素质之外,他们仍是我们熟悉的“人”,我们的同类。
而罗伊的父亲则不然。他狂热于寻找地外生命,他一次次出发,最终失去踪迹。当他喊出“让我走(Let me go)”时,这个曾经的英雄事实上已成为“非人”——管他是什么,总之不是“我们”。(事实上,罗伊父亲并非影片中唯一的“非人”,此处不多剧透了)人类不再能理解他。他也不再关心人类。《三体》的逃亡主义者们还有着种种动机(如技术决定论和“给文明以岁月”),他的异化过程则无从得知。我们只能从罗伊经历的星际探索旅程中一窥一二。
催生这一异化的,也许是漫长航行中,只能和飞船壁上映出的自己形象为伴的寂寞;也许是面对宇宙的浩大油然而生的渺小感;也许是勘破有无的虚无感。正如父子对话所言,那些人类勘探的行星,无比壮丽(sublime)。但在那壮丽的表象下,是空无(nothing)。
由此,我们便可理解《星际探索》的整体美学。没有汉斯·季默的宏大配乐,没有震撼人心的久别重逢;只有意识流,碎片式的拼接,探索、回忆、自省融为一体。影片反复出现飞船发射、对接的场景,却没有技术细节,只有远景。
在远景中,飞船的移动看起来如此缓慢,人类智慧和勤劳的造物看起来如此微不足道。节制的配乐,几乎是死寂中刺耳的呼吸声,共同营造出了“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苍凉意境。也正是在这样的意境中,罗伊的种种彷徨才显得可感可信。
罗伊每分钟心跳56次,沉着冷静,训练有素,毫无疑问是个杰出人才。但罗伊承认的那样,他继承了父亲的冷漠,和周围的人事有一种疏离感。他的妻子因难以接近他感到痛苦。在地球-月球-火星-海王星的旅程中,罗伊事实上深入了父亲的心理,进而重新发现了自己。
而最后他和父亲所选择的不同道路,则意味着罗伊走出了缺席的父亲在他生命中投射的阴影。
“我强健(sturdy)、冷静(calm),活跃(active)又投入(engaged)……我活着并爱着(I will live and love)”。这个结局虽然有转折突兀、流于俗套之嫌,却是戏剧效果和现实的双重要求:
一方面,无论是罗伊成功营救父亲,抑或罗伊被父亲感染的结局,都将抹杀两个人物间的张力;另一方面,正如《三体》里的维德被汽化那样,逃亡主义暗含着对人类文明现实成就的否定,必然在市场和意识形态上都处于边缘。关于宇宙和异化的矛盾和思索没有答案或尽头,但电影作为大众娱乐需要答案。
这也是众多科幻电影纷纷将亲情设定为星际旅程中唯一纽带,甚至不惜落入俗套的原因——无穷之宇宙固然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但当下的人类文明却立足于这唯一的地球。科幻作品或以宇宙为镜像,讽喻地球上的不义,如冷战,如资源掠夺;或以宇宙为舞台,在更大的尺度上重述那些经典命题:“回家”,“成长”,“重拾自我”,等等。
从根本上来说,面对浩瀚宇宙,人类的想象力太有限了。于是我们在《星际探索》中也不断看到经典科幻电影的影子和物理学上的硬伤。
但正如片名“Ad Astra”(拉丁语直译为到星星去(to the stars))所启示的,对未知的好奇心和不懈的探索,是人类欣赏科幻作品的永恒动机。
在这一点上,《星际探索》对“非人”和异化的探索,配合其风格化的美学,提供了宝贵的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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